布勞德腳踩在泥濘的土地上，擡頭看到眼前的瑪莎盧拉城堡時，目光立刻就落到了坐在城堡門前的那個身影上。

剛才下了場雨，非常突兀，非常短暫，仿佛是夏天到來的訊息。

而布勞德自然也被這場雨淋濕了，坐在城堡門前的黑發少年也是一樣。

他一動不動，雙手緊握著，垂著頭。整個人仿佛雕塑一般凝固在了那裏。

城堡中沒有一絲的燭光。

往常這個時候，都是艾力克慢慢地將整座城堡點亮。

山上的蟲子鳴叫著，一陣一陣。

布勞德選擇了慢慢踱步過去，讓少年有了收回思緒和調整心情的時間。

不，或許心情是怎樣也無法調整的了。

記得布勞德當初看到凱特的第一眼，就差不多知道了眼前這個孩子將會是怎樣一個性格。這並不是說布勞德的觀察力有多敏銳，他依稀記得一千一百五十年前的自己既單純又遲鈍，已經到了非常可怕的地步。是時間讓他看遍了世界上所有類型的人。

因此當他一看到凱特，他就知道這個孩子不論外表看起來多冷硬，情緒看起來多淡漠，其實內在都會是一個感情很容易被牽動的人。

小時候的他羽翼可能還不夠豐滿，但是他已經開始學著將自己認可的人劃歸到他的羽翼之下。

就算是如今，他的羽翼依舊非常稚嫩。他容納不了太多的人，所以他只能選擇兩個他最親近的人作為他要守護的對象。也是因此，當僅有的兩人之中其中一個在他的疏忽下消失了，他會受到非常沈重的打擊。

布勞德坐在了凱特身邊。

他沒有說話，只是用手環過少年的脖頸，將他的臉頰轉向這邊。少年低著頭，濕噠噠的劉海垂落著。布勞德看不清凱特的雙眼，只能看到他蒼白的嘴唇。

他側過頭，張開嘴，嘴唇貼上凱特的時候也將舌頭伸了進去。

凱特和他親吻的時候很少會羞澀。他最開始的確紅過臉，不過之後似乎就習慣了。他會在布勞德親吻他的時候積極地回應，有時候見布勞德遲遲不吸血，還會自己主動用舌頭去舔布勞德的獠牙。

布勞德的確很喜歡這樣，他喜歡看凱特有意識地去誘惑他的模樣。

然而此刻的親吻卻沒有為兩人帶來任何的味道。

凱特的嘴唇就算是在冬天也沒有這麽冰冷過，他的身體就像是得了重病的人，非常疲憊，非常軟弱，沒有絲毫的力氣。

布勞德用獠牙咬住了凱特的嘴唇，同時伸過去手，奪走了被凱特死死握在雙手之中的東西。

凱特終於有了反應——他推開了布勞德，喘著氣，有些畏懼地看著布勞德手中的東西。

那是一顆紅色的，仿若水晶般的石頭。

布勞德單手撐在地面上，另一只手用食指和拇指捏起這塊石頭，舉到了空中。

剛才還下過雨的夜空已經出現了月亮。

月光下，紅色石頭流轉著微妙的光芒，仿佛是血一般的顏色。

“布勞德……”

“這個就是那天米修斯在審判所給你的東西？”布勞德淡淡問道。

“……”

“這塊石頭，是用誰的血煉出來的？”

“……”

布勞德沒有將目光從哲人石上移開，過了好久才得到了回答。

“你的……”

布勞德放下了手，瞥向凱特。

凱特垂著眼簾，聲音有些沙啞：“米修斯當初煉出了兩塊哲人石，一塊他自己使用了，另一塊給了我。”

“為什麽他要給你這種東西？”

凱特沈默了幾秒，說道：“因為如果哪天我想被轉化成血族，你又不願意轉化我的話……”

“是嗎……那麽為什麽你會有想要變成血族的想法？”

凱特抿緊了雙唇，沒有回答。

布勞德將目光從凱特身上收回。

凱特坐在原地，手心是熱汗——身邊的人忽然站了起來，讓他的心也提了起來。

布勞德什麽也沒說，轉過了身，當他轉身的時候，紅色石頭掉落了下來。

凱特僵住了。

石頭落到了地面上，滾動了一些距離，停止在了凱特的腳邊。

“布勞德——”凱特轉身，抓住了布勞德的衣角。

金發吸血鬼停了下來，側過身垂眸看向他，雙眼是和哲人石一樣的顏色。

凱特的瞳孔猛地緊縮。

這個男人……生氣了嗎？

不，不是，他的情緒凱特難以猜測。

布勞德一直都是一個掌控者。當他的情緒能夠被凱特猜到的時候，只是他想要讓凱特猜到罷了。一旦他拒絕了凱特的探究，凱特就再也摸不透這個人了。

凱特感到有些絕望。然而那種絕望到底是源於什麽，他卻不明白。

或許只是為他自己感到絕望罷了。

緊抓著布勞德的衣角不放，凱特垂下了頭。

過了幾秒，他低聲說道：“如果有一天，我和艾力克一樣離開了這座城堡，你會怎麽樣？”

片刻後，布勞德用冰涼的嗓音說道：“那麽你會離開我嗎？”

凱特閉上了眼睛：“我是人類，總有一天會死的。”

“這樣就足夠了，”布勞德說道，“一百年對我而言也不算是很短的時間了。”

凱特睜開眼，猛地擡頭，大聲吼道：“對我來說不夠！”

布勞德平靜地望著他，沒有說話。

凱特失控地喊道：“你活了這麽多年，到底有多少人曾經和艾力克一樣，和我一樣呆在你的身邊？你又親眼看著多少陪在你身邊人就這樣死去？！布勞德，或許你已經習慣了，你對人類的死亡也已經麻木了——但是這一切對我來說是不夠的！”

凱特松開了布勞德的衣角，站起身後退幾步。在月光下，他抱住了頭，顫抖著說道：“作為一個人類，只能給你吸血，拿著劍卻只足夠保護我自己——我不希望這樣度過我的一生……我到底是為了什麽才生在這個世界上，為了什麽才來到你身邊的，布勞德？我不希望最後我死掉的那一刻，看到的是你現在這種表情……一百年，是不夠的……人的一生，是不夠的……我想要永遠在你的身邊……”

布勞德微微睜大了眼睛。

月光下，冰涼的液體順著凱特的臉頰緩緩滑落。

“……”布勞德無聲地嘆了口氣，轉身走下幾步石階，到了凱特的身邊伸手擁抱住了他。

凱特被他抱在懷裏，緩緩說道：“……是不是曾經每一個呆在你身邊的人都對你說過這樣的話？結果我和那些瘋狂追求永生的人也沒什麽不同……”

“那是因為你愛我。”布勞德的聲音落在凱特的頭頂。

溫柔的語氣讓凱特怔了怔。

“什麽……”

“我從未告訴過你，凱特，”布勞德輕輕撫摸著凱特的頭發，“我總會有一種感覺，正在面對你的我是另一個人。一個並非是布勞德的人讓你伴隨在左右，讓你尊敬著……我自己都會感到陌生，因為現在的我和最開始的我已經完全不同了。”

凱特一楞。

“你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嗎？……是時間，”布勞德用低柔的聲音緩緩說道，“因時間而生的改變是不可逆的，時間也可以讓一切面目全非。你看著現在的我，能夠想象到一千多年前的我是什麽樣子嗎？”

凱特擡頭，驚訝地看著布勞德。

布勞德曲起食指，擦掉凱特的眼淚，輕聲說道：“你不害怕嗎？一旦成為血族，遲遲沒辦法迎接到死亡的到來，總有一天你也會變成這樣。”

而這種改變是很悲哀的。

不僅是性格因為多到不可想象的閱歷而改變了，連思維方式，情緒，表達情感的方式都改變了，整個人完完全全地被時間重塑了。

時間是世間最可怕的洪流。

凱特再次低下了頭。

“我不知道……大概一旦想到你的話，就不會怕了。”

布勞德牽起了唇角，仿佛早就料到他的回答了。

“凱特……你這樣，還真是為我而活著啊……”布勞德嘆氣道。

“……”

可是只有這樣，凱特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，才能感覺到自己活著。

那顆為布勞德·伯威爾茲而跳動的心臟，才能保持著那樣的節奏，直到永遠。

凱特被親吻了。

布勞德貼著他的嘴唇，說道：“那麽，就讓我來轉變你吧。”

凱特面露詫異，完全不敢相信布勞德說了什麽話。

“凱特，你不知道我曾經想過要帶著你走在陽光底下。”

布勞德的嗓音在寂靜的夜晚中顯得有些飄渺。

“我想帶你走在白天的集市之中，想和你一起去山林之中打獵，我在想著，和你一起迎著夕陽走回到瑪莎盧拉，會是怎樣一種感覺？”

“可惜，直到你的人生只剩下最後一個白晝，我也沒辦法實現我的想法。可笑的是，就算我不轉變你，直到你死亡的那一刻來臨，我的想法也是不可能成真的。”

因為永恒是需要代價的。成為永生者的他們再也沒辦法做一些平常人能做的事情。

——這個道理布勞德很早以前就明白了。

然而付出了代價，愛情是不是也可以保持永恒？

不，愛情並不應該是靠代價而得的。愛情由人心控制著，不受時間的束縛。只要兩人的心能夠永遠在一起，時間就永遠不可能將他們分開。

而如果人心離開了，就算兩人一直都活在這個世界上，他們也再不可能靠近彼此了。

可惜此刻的凱特，並不明白這個道理。

然而布勞德也知道，就算這個少年流著眼淚質問了他那麽多，其實在心底，他已經下定決心了。

既然如此，與其將凱特的未來交給一塊別人贈予的冰冷的石頭，還不如讓他，徹底成為布勞德·伯威爾茲的人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☆、最後的白晝（三）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